不配的一生

边云波

(真理报加西版2008年4月号)

2003年8月,我突然在澳洲大口吐血昏迷了二十天,三次临近死门,因着众弟兄们的祷告,神又把我留了下来。有位弟兄问我:卧床这些天,有什么感受?那时我喉颈插着管子,不能讲话,便在餐巾纸上写了几个字:"不配的一生。"

自从1948年写出《献给无名的传道者》一诗后,至今约六十年了。神使用了它,这是祂的恩典。但有人因此称赞我,这实在是我不配的。

前几年写过一篇《残灯微光》,述说写作《献》诗的过程,《残灯》一文只赠给了少数几位肢体,并嘱咐不要在我生前发表,但不意去年竟在大陆一诗集中附录印出了。有点像当年不意《献》诗被发表一样。

今有些弟兄盼我写点见证,经过祷告,谨由《残灯》中摘录少许内容和大家分享,共颂主恩。

经历属灵的争战
我自1945年奉献蒙召服事主后,两次谢绝了去英国爱丁堡留学的机会,却经历了一段相当贫苦的生活,但事主的心志并没有动摇。然而自从1947年以后心灵中的争战却非常激烈。
1947年间,我发觉到有些“传道人”并不是因为爱主而传道,他们只是把传道当作个人谋生的职业,不信主的人把他们叫作“吃教的”。那时我心中曾想:我这一生怎么能周旋在这些人当中,和他们共同"传道"呢?事实证明,1950年以后,在基督教内攻击神的忠心仆人们的,除了"假信的人"以外,正是这些"吃教的人"。但是,在1947年时,自己心中这些疑惑却是几乎无人可说的。

更让我伤怀的,乃是某些我敬重的长者和同年的弟兄们给我的压抑感。自从1946秋天我返回大学复学以后,以前那些不信主的同学们都越发地疏远了,我把主内的弟兄姊妹当成了自己的亲人。然而长期以来,却常感困惑不解:我不知道为什么,这些爱主的人对我竟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冷漠,甚至让我感到他们有意地要躲开我,有时候使自己感到难堪,有时候几乎感到窒息。而这种心灵里的苦痛和孤单,更是无处可讲的。

不仅如此,1947年冬天,我已经感到,中国的政局可能即将发生重大的变化。政局改变后,若是真心祈祷传道,将会遇到很大的困难,甚至是危险,若是毕业后找个职业,在业余时间传道,就可能较容易得多。其实,心底深处乃是想从服事主的路上退下来,但是每逢这样想的时候,心中就备受责备,更觉痛苦。

1947年底,江苏丹阳艺术专科学校的团契,邀我在1948年元旦去布道三天。那里的团契主席刘弟兄,是我在x县时带领信主的,我想一定会很顺利。想不到在那里竟有一位作梗的“牧师”,使布道安排困难重重,我心中十分沉重,决定元月二日凌晨,独自到野外去禁食祷告。但一出城门,便被自怜的心绪完全地吞没了。

那一天,为了找个僻静的地方,我沿着一条狭窄的田埂一直往南走去。寒冬清晨,辽阔的田野中,除我以外再没有第二个人。初升的太阳,把我的身影照得很长很长,每走一步,我的影子也跟着走一步;我停下来,影子也停了下来。再走一步,影子也跟着再走一步,显得更加凄凉孤单。

由于心灵软弱,心中不禁一阵又一阵地涌动着重回俗世的念头。我觉得实在太“委曲”自己了!我缓缓地移动着脚步,眼泪像泉水一样地流淌下来,洒落在脚前的路径上。由于田埂狭小,我别无落脚之处,只有踏着自己的眼泪一步一步地走下去,其情其景使自己更加伤痛辛酸,觉得苦待自己到这种地步,实在太可怜了……

那时撒但极力地攻击我:退下去吧!现在退去一点也不晚。你是个大学生,毕业以后顺理成章地找个好工作,谁又能责怪你?何必这样自找苦吃呢?

那一场无声的灵战,实在比炮火连天、硝烟弥漫的战斗更为激烈!

冬天的旷野遍地荒草,微风吹拂着长袍的衣襟,更感到冷清孤独。我不知道流着泪、唱着诗,经过了多长时间。我一直缓步行走在那条崎岖而漫长的田埂上,只记得我的歌声在最后几乎变成了向天哀诉的嚎啕大哭......

谢谢主,祂没有撇下我为孤儿,当我稍微安静一点的时候,心中好像忽然亮光一闪,我仿佛看到了主耶稣当年走向耶路撒冷的脚踪。祂深深知道:在耶路撒冷有客西马尼,有各各他山,有苦难的十架,可是祂仍是“定意”“面向”耶路撒冷走去!这条路虽然窄小,但是主耶稣已经在前面走过了。(路9:51,53;19:28)

而且,这不仅是主耶稣自己,历代忠心跟随主的人,都是在这条路上走过去的。而自己每晚记念的那些边疆传道人,他们也正走在这条艰苦的道路上。前面即有这么多的古人,后面就必有许多的来者!那时候心灵中所看到的已经不再是一条漫长崎岖的小路,而是一片无垠的布满基督精兵的战场。战场上千千万万的福音战士们,正在高歌前进!身在这样一群浩浩荡荡的福音大军当中,我只应感到自己的微小不配,为什么竟会感到伤心孤单呢?一个罪人蒙主拯救,又有幸蒙主呼召,而且竟能与主同负一轭,这是主的恩典,为什么竟会感到委曲而退缩呢?

那时我仍在流着泪继续唱诗,但是已经不再是哀伤哭泣,而是满了感恩的喜乐。感谢主,祂把我从黑暗的低谷中又拉了上来。

说来奇妙,当心志坚定下来以后,我才明白,为什么近一年多来受到了极大的误会,莫怪一些弟兄姊妹们对我敬而远之。

传福音给贫穷的人
那一两年,为了遵照圣经的教导:“传福音给贫穷的人”,我不时地到贫苦人家的棚屋和山洞里向他们传道。所谓的山洞,本是抗日战争中,南京没有沦陷前挖的防空洞。抗战胜利后,这些在南京鸡鸣寺下面的防空洞,往往一个山洞里住好几户无家可归的人。有的人作些苦工,有些人只好讨饭。

有一次,我在山洞里和他们谈话,直谈到吃饭的时候,一位老妈妈盛情地留我吃饭。她的儿女们没有拦住她,饭已经递到我的面前了。洞里有些不信主的人,便在旁边冷眼观察我的举动,意思是看看我到底是不是嫌弃她们。为了他们的益处,那天我就一面吃着那碗饭,一面接着谈了下去。后来,另一对老夫妇又约我去吃饭,还特意给我加了些小菜,这样我和他们的距离就更近了。但是类似这样的行动,却引起了一些人的疑问。

那几年,凡是和劳苦大众接近的人,几乎都被怀疑有政治目的,而我自己对此却毫无知觉。直到1948年初夏,同学中有一位梁振昌弟兄才对我说:“现在我们相信你了,先前有人认为你左倾得出奇,恐怕别有用心,不能不加以防范。”1948年初秋,在我校训育处工作的一位信主的方老师对我说:“前两年训育处的老师们,没有一个人相信你是真正的基督徒,大家认为你忽然这么热心传道,居心难测!--不过现在没有人怀疑你了,现在好了。”

"现在好了!"我终于学过了这么一段功课,经历了这么一场灵战。不过,这场属灵的战争打得实在艰苦!若没有主的扶持,若不是众多无名传道者激励着我“往前走”,也许我早就从这条路上退了下来,不知道堕落到哪里去了。回想至此,我不禁向主说:主啊!求你保守这个软弱的人,直到路的尽头。

写作《献给无名的传道者》
1948年10月下旬,我觉得该写首短诗来坚定自己的心志,同时也可以和一些默默事奉的弟兄们分享主恩。在撰写《献》诗以前,我从来没有写过五六百行的长诗,更没有写作《献》诗的计划。但是,没想到下笔之后,就像由不得自己似地,无法停下笔来。在短短的几天内,竟写出了这么一首长诗。我们只能把完全的荣耀都归给在天上的父神,啊们!

记得在撰写《献》的时候,许许多多无名传道者的事迹和形像,好像活活地摆在我的眼前,使我陪着他们一同流泪,一同回想过去的失败和得胜,又一同感恩,一同互相呼应着奔走前面的路程,好像我和他们手握着手,心连着心,用无声的语言,述说着一个又一个的见证和经历。我觉得自己好像一个记录员一样,用一行行的诗句,记述着一连串的情景画面,和鲜为人知的心声。那些天我常是泪流满面,几乎寝食俱废。当写到一半的时候,我已清楚地知道,这绝不仅是写给自己的一首自勉诗,而是神的一项事工。直到写完最后一行的时候,我才觉得如释重负。那时候已是后半夜了,天空中暗夜沉寂,正在等候着黎明前的晨星……

谢谢神,祂使用了这首诗。但这首诗,乃是神藉着人的手,展现出来的许多无名传道者的画卷。一个小小的展现画卷的人,算得了什么?

这首诗写完以后,我自己从不敢署写作者的名字,只请施晋德弟兄抄写了一份副本。1948年冬天,这个副本又被杭州圣经学院的刘溪芳(又名刘舫)当众要了去传抄。他再三追问我作者是谁,我都没有告诉他。其后被人铅印出版,我才在边疆见到它。当时恨不得把作者姓名从诗本上抠下去。我一直认为,诗是献给无名的传道人的,诗本上却写出了作者的名字,这本身就十分可笑!但是事已如此,无论如何也无济于事了,只有求主怜悯遮盖。直到今天,我也不晓得最初的出版者是怎样得到诗稿,又怎样会断定作者的名字的,这只有在见主的时候才能知道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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